我的诗不是煤炉,不是大海,也不是鼠疫。

【黑篮/赤司bg】漫长的告别

*给 @不想画画 莲衣的生贺文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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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证了他的成长”——我总是能在名人传记或杂志采访里看到类似的话。那些人的友人们往往站在聚光灯旁的位置,神态怀念而落寞。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也有过这种经历。尽管我所叙述的对象不是什么对国家社会来说十分伟大的人,我也称不上是他的朋友,但作为他曾经的同学,我的确应该为我所知道的他说点什么。

 

梳着利落马尾的年轻女记者似乎被我的回答惊住,她和我差不多大,看手提袋上的贴纸大概是校内社团的采访活动吧。她手里刷刷记录的笔杆停了下来,眼睛里波光闪了闪。

 

“你说的是,那个赤司?”

 

++++++

 

我头一次见到赤司是在某个凉爽的午后。绕开走廊三三两两的行人,我踩着同级生回家的欢声笑语往活动部室狂奔,最后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哗地一声拉开门,我深鞠一躬:“对不起!”

 

部室里原本的讨论声安静下来,作为副部长的吉野有点没眼看地别开了头,我敢保证平常迟到他并不是这样的。吉野站在白板前,而赤司征十郎就站在他身边,手里持着黑色记号笔。

 

“这里让主人公对观众倾诉,我认为改成主人公面对面比较适合。听说构思剧本的是幸田同学?来的很及时,你怎么看?”

 

他三言两语解了围,转身朝我看过来。他的个子比想象中高一些,身材更瘦,是不算严厉的温和长相,但是眉宇的神情和话语却透露着无形的距离感,特别是眼睛,像透过了凉凉的池水去看外界似的。我一味盯着这位校内知名人物打量,只看见他的嘴动,完全没听进去他说了什么。

 

“哪,哪句?”

 

“‘死者该获得不朽的名声,生者该拥有不朽的爱恋’——这句话,第六页倒数第四行。”

 

“部长?”吉野叫了我一声。

 

“抱歉!我今天赶报告还没回神。这句话我记得,嗯……当时我也犹豫过怎么设计这部分的动作,这句话在剧中是为了凸显女主人公希望男方获得解脱的强烈感情,而且处于末尾,果然还是面对观众比较有感染力?”

 

说实话,面对常常被老师提名为学生榜样,一度站上讲台作为学生代表讲话的赤司,我这个透明的小小部长还是有点心虚。如今在作品上不肯让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要是他搬出学生会长之类的架子来压制,我恐怕接不了一招就要败下阵来。

 

而赤司同学很快对我的阴沉想象做出了回应,迅速果断地。

 

“那只是看似有感染力,但是会沦为口号。就像衣物需要模特,这句话两位主角对彼此演绎出来会更有实感。”

 

我记不清接下来那天我是如何与他争执的了,平时对这种被无数光环笼罩的人敬而远之,就怕被麻烦找上门来,那天下午我却攥着写了半个月的剧本像守护田地的农夫一样固执,不肯这位新来的外乡人往这里栽种哪怕一草一木。

 

“那个……”吉野夹在我们中间,他在这种时刻反而很有勇气,止住他的顶头上司与气场不俗的学生会长的辩论,作出提议。

 

“我们先保留意见,两种方案都做尝试然后看实际效果。部长,赤司君,你们看这样可以吗?”

 

“我没有意见。”赤司出乎我意料地很快同意了,仿佛早就想到了一般脱口而出。

 

“好吧。一直这样下去工作也难以进行。”

 

最终吉野在剧本第六页的倒数第四行打了个问号,揉着眉心向演员们传达修改意见去了。这里只剩下我和赤司两个人,一时无话。我拿起板擦把白板擦干净,写了几个名字,思索后又擦了一遍,想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但临到嘴边却咽回去。偏偏这时候我闲着无事可做,若直接忽略他去演员们那边好像过于失礼了,毕竟他也算是客人。说到底,日理万机的赤司为什么会出现在话剧部?我仔细回忆了一番,隐约想起来前几天课间吉野说过他可以请认识的人来给话剧提一些参考建议……

 

原来那个认识的人是指赤司征十郎?

 

我以前也许小看吉野了。如果不是我入门时厚脸皮地每天向前部长请教如何写好剧本,近水楼台先得月,现在部长的位置大概会是他的吧。人缘能力都无可挑剔,今天也是他出面化解尴尬。

 

“没记错的话,那句话出自泰戈尔先生的《飞鸟集》。你的剧本很有趣,不亏是筱原前辈的接班人。”

 

赤司同学无声地出现我身边,报上名字。“我是赤司征十郎,今后打扰了。”

 

“我知道你。我是幸田沙织,多多指教。”

 

他点了点头,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露出一个可以形容为矜持而高雅的微笑。洗朱色的薄暮里飘浮着粉笔的灰尘,我为那一秒的他的姿态所惊艳。曾经我认为如果世上有一个淡然又惊艳的存在,那应当是挂在卢浮宫里的那幅世人惊叹的微笑,你不知道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何处,也猜测不出来她的笑容深处是否藏着莫测的情感。正如我眼中此刻的他,流露的讯息太多又太少。

 

后来我才知道,赤司那天与我的争论用意并非在于剧本的分歧。我所认为的,自然而然展开的讨论,以及由这次讨论延伸出的单方面的微末情谊不过是他引导的结果。起因是有人向他反应台词难以入戏,赤司正考虑如何加深理解,我就出现了,他便顺水推舟地提问。而那段日子里我不知道,并且就这样什么也不知道地继续待在他的周围。

 

+++++

 

有了赤司的加入,话剧进展出乎意料一路平稳的进行着。

 

也托他的福,话剧社拉到了外援,男二的位置得以补充。不得不说篮球部的颜值在校内社团里的确数一数二,比如面前这只小野犬。

 

“幸田同学好!”叶山小太郎比了个手势,他笑的时候露出虎牙非常可爱,算是弟弟系里的热销款。他拿过剧本翻了翻道:“男二号戏份不太多啊——”赤司横了一眼过去。

 

“完全ok!”

 

说完长腿一迈溜到那头参加排练去了。

 

“你们都是这么相处的?”我忍不住笑出来。

 

“我告诉过前辈们部外不用这么客气。”

 

——可是你刚刚横了前辈一眼诶。

 

“不小心。”

 

我想大概没有多少人看过赤司的这一面,也许是真的不小心,也许只是狡猾的托词,这句短短的话被他说得鲜少的轻快。

 

“啊……大祭司好希望玲央姐姐来演啊……”

 

我拖长了语调,赤司许愿机却忽略了我的愿望,直指盲点:“姐姐?”

 

——我该怎么解释呢,身边关注洛山球队的死党一口一个玲央姐姐叫多了自然而然耳濡目染近墨者黑我私下也就这样了。

 

“下回见到玲央叫一次看看。”

 

他不仅没有追究我,还打算回去捉弄队员,无伤大雅的玩笑他完全不排斥。自此之后赤司传言中的冷面形象在我脑海里越发无力。

 

还有一次排练,赤司提了两篮砂糖金橘进来,我笑他没有一点全民偶像的风范,他说那不过是大家把功劳都归在他一人身上的结果,然后动手把橘子分发给口干舌燥的大家。话剧社的女同学们纷纷感叹赤司会长的冷艳画风是要回暖了。

 

“副会长是要收买我重要的部员?”我正清点着活动需要购买的道具和材料,手指把计算器摁地叭叭响。

 

“路上被塞的,不得已带过来。”他也放了两个小橘子在我手边,黄澄澄的,和他右眼的颜色一样好看。“直接收买部长效率比较高。”

 

我掐住橘子的正中心,剥开那层薄薄的果皮,里面是被白色经络包裹住,汁液开始流出的果肉。小小的橘子两口就能吃掉,剩下的橘皮堆在桌角也没关系,它散发的酸甜气味令人十分舒心。

 

等我回过神来,话剧社的内部竟然已经快是一片“赤司大人万岁”的汪洋大海,赤司俨然夺回了偶像的尊严!为了尽快挽回部长的权威,我于是把他们轰去排练,剩下赤司与我讨论剧本。

 

“刚才我看他们演到这里,情感转折有点突兀……所以,虽然时间紧张,但我还是想改剧本。”

 

“想怎么改?”

 

虽然想说我是希望你能出主意,但我还是老实地先交代了自己的想法抛砖引玉。“反正时长还充足,我想增加这里铺垫的篇幅。还有下雪这边,我想做点改变……把原来冰天雪地的寒冷,营造成类似那种——全世界白雪皑皑,只捕捉尽头飘落的那一片雪花后的落阳,那种感觉。”

 

“很浪漫的想法。别怪我不给你建议,你要的改变只有自己清楚吧?”他手里的笔无意识地轻点着桌面,眼睛放慢速度看过一行行我手写添加的台词。

 

“好在删改的部分集中在后面,你先行改动再通知也无妨。问题还是出在角色诠释,这一段,主人公被女主角背叛后是高潮,是演绎的难点。”

 

“嗯,排练还要加紧。”

 

距离开演的时间大概还有一个多月,道具才开始准备,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还有这句:‘这里哪有回头路可走,是那双手推着我走到这一步,现在它又放在了你的背后’,我认为改到末尾好些。”

 

赤司忽然将台词念出来,吓了我一跳。他没有刻意贴合剧本的情绪,仅仅只是照着读句子,却和我想象中的语调相差无几。初次见面他好像也念过一句台词,只是那天我匆忙得忘了留意。

 

“你演过话剧?”

 

“……国中学园祭换装小红帽算吗。”

 

我嘴里的茶水差点呛到气管里,“贵校的校风原来如此自由开放……下次剧本女主角我就邀请你来演了。”

 

“如果有这个荣幸。”他倒是毫不介意大大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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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过去了半个月。我和吉野约好在咖啡屋碰头。

 

“想改剧本。”我趴在桌上。

 

“你还是不满意啊,现在只有两周,别再添麻烦了。”

 

“我需要一些比较大的改变啊……总之和你说不清楚。”

 

吉野叹了口气,把刚端上来的咖啡推到我面前,我偏头一看,糖已经放好了。顺势抬起来喝了口,醇厚的苦香里掺着奶味和甜味,正好合适振奋精神。我撑着腮帮看见剧本上花花绿绿的笔记,手里旋转的橙色标记笔停在半空中:

 

“你不觉得,最近我们忙过头了吗?”

 

吉野无奈地笑:“因为赤司君他几天没来帮忙了吧,部长你这就开始喊累,把事务都压在赤司同学身上也太过分了。”

 

这我当然知道……把事情都推到帮忙的人身上反正我是不好意思的,但这并不妨碍赤司忙碌啊。只要他出手无论问题巨细都会很快解决,所以总有人需要他的帮助。不过他也有照顾到我的感受,应该由我们处理的事情就不会插手。

 

“他没来是为了那个Winter Cup?”

 

“是的,过两天就回校。听说是输了。”吉野抬起茶杯瞄了我一眼,又继续说:“似乎是输给了国中的队友,一分之差,非常可惜。”

 

“……人生难免有挫折。”我沉默了两分钟,吐出这么一句话,像教科书似的僵硬。

 

吉野看我轻描淡写的反应,欲言又止。他打开手机按了几下,递到我眼前的是帝光中学的简介和粘贴在首页的照片,上面正是穿着队服,与队员们并排站立的赤司。吉野的叙述简练又生动,在咖啡店洋溢的苦涩气味里,慢慢地展现了国中时期的赤司拥有怎样一幅光景。

 

奇迹世代,不败神话,家世显赫,以及奇谈般的双重人格。这个人身上的要素无论如何也过于多了,以我写剧本的职业病来度量的话,这样的角色绝不能放在主角的位置;再以我多年阅读书籍和沉迷映画的经验来看的话,这次失败是注定的。

 

“现在你知道了,这次败北对他的意义。”

 

啊,我知道了,但于此同时我也接受了。我正是能轻易接受一切的人,听说这样的人半途放弃也很轻易。更何况这发生在他的身上,我谈何理解,又有什么立场不去接受。

 

我更相信这是注定的,无法更改。正如千寻终究会背对着白龙迈上回家的路,乔万尼和康贝内拉踏上通往银河彼方的列车,寡言的钢琴师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肯离开海上轮船,总有无形的精神在指引着他们走向结局,但显然这种精神今天选择的个体并不是赤司。我努力寻找着形容这种精神的措辞,脑子里却只有一个词在盘旋——幸运。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幸与不幸,但是这又失去了概括性。说到底我连这种东西是物质还是精神都没有搞清楚过。

 

但是我搞清楚了一样。卡住的点,似乎有所启发。

 

它其实就像那双手,放在男主角背后推着他往前走。无论前面是悬崖或者沼泽。

 

我从桌上直起身子。

 

“你不发条信息去问问他的情况吗?”

 

吉野今天说话似乎小心过头了,与他平时清爽可靠的形象严重不符。他大概是产生了误会吧,就算我是曾经和赤司吵过架的人,但也不能就此证明我有多么特别。

 

你看,他在国中与队友也产生过不和,谁也不能避免争吵和伤害,赤司征十郎也是。

 

但这都不重要。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这一件。我要告诉他,并且是立刻告诉他。这是我现在的心情,强烈得像是把心脏放在响声震耳的鼓面上。匆忙放下的咖啡溢出杯子,我从杂乱的包包里翻出手机,找到联系人第一位,手指飞快的敲出一行字:

 

“我想让你做我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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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山球队返校那天有不少人去接。我那天中午正提着便当回教室,看到运动场旁的大树下停着校车,绿色的铁丝网上并没有挂常胜标语。

 

那辆车,赤司会在里面吗。我忽然觉得手脚冰凉,像是被握住心脏开始一寸寸轻微的疼痛。想象不到他会以怎样的神情走下这辆车,我加快脚步通过了这段林荫道,飒飒的树叶在身后空落落地回响。

 

当天下午,赤司征十郎准时出现在了话剧部的活动室。在经过大家扎堆的安慰和嘘寒问暖之后,赤司手里多了些礼物和花束,话剧部恢复了日常的忙碌。

 

他抱着那堆东西走过来放在桌上,看着它们有点头疼地说:“这是第四次了……”

 

“队友们一次,同班同学一次,这里一次……是三次啊?朋友的同情难应付吧,毕竟这也是你头一回经历。”我边翻看道具购买的记录,边翘着腿晃荡。

 

“还有你的一次,那条信息是首个赶到的安慰。幸田同学不像是会把话说难听的人,除非有人在她执着的问题上出了问题——还打着换主角的主意吗?”

 

“是啊,可是被看中的男主角候选人拒绝了。”

 

“关键问题上拒绝暧昧不清也是种品德。”

 

你就自卖自夸吧,我说着合上账本翻开新增好几页的剧本给他看,“可是我还想试试。”

 

就像有人写字爱在最后把句号打成点、把英文单词的圆圈涂成黑漆漆的颜色,强迫症的病状在我这里便是话剧。我敢打赌我用着此生最希冀的眼神望着他。

 

“我不擅长表演。”赤司摇了摇头,侧过脸时右眼像被阳光穿透的玻璃珠,宛如从地平线下沉的夕阳余晖。我隐约觉得他产生了某种变化,他从前不怎么说这种话。

 

我张了三次口,最终放弃劝说,沉默了半晌之后,试探着问他到底有没有事。他把剧本轻轻砸在我头顶,“第五次。”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特地去搜了Winter Cup的转播来看。

 

我除了头一次知道洛山的队服原来是蓝白相间以外,还破天荒的记住了球员的背号。尽管这样,他们快速跑动在球场上时我还是眼花缭乱。看着看着我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了,什么都看不懂还想跑来瞎伤感。就在我关闭窗口之前,耳机里传来了加油声,此起彼伏的加油声。我这下看懂了。

 

早知道结果,但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过程。

 

往沙发里缩了缩,我再度想把视频关掉,却有镜头拍到了赛后赤司与对手握手的场景。那是我见过他最复杂的笑,不甘、难过、凄楚、解脱,他的脸上还挂着汗,眼睛微合的细节里掩饰着闪动的波光。

 

是……哭了吧。

 

我捂住嘴,揪紧了身上的毯子。耳机里全是现场的喝彩声,但那一刹那我却宛如失聪。脑海内寂静无声的时刻,我忽然察觉到了某件被我遗忘的事情。

 

那晚入睡之后,我的梦里全是写满台词的剧本,在夕阳的余晖里被风翻动一页,两页。吹到最后一页有人念:死者拥有不朽声名,生者拥有不朽爱恋。

 

我忽然半夜醒过来。窗外的天还是漆黑的,没有一点声息。我想了想,打开台灯,从桌下拿出放了好久没动过的画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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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放弃换主角的想法之后,话剧部的事宜像是要证明赤司选择的正确一般,真的越来越顺利。

 

但同时赤司作为我们随叫随到的便利小贴士的日子也到头了,副会长的他事务很繁忙,离开时匆匆和吉野说了一声。

 

那之后我没再见过他几次。

 

原本以为和他的交集会渐渐消失,除了偶尔在走廊上点头致意不会再有其他实质的交情,以后毕业照待在同一个框里,来电都不会往来,直到各自组成事业家庭。

 

然而事实并不如我想的那么干脆。中午我便在食堂里碰上了赤司,他问我要不要过去,我摇头婉拒,人家队员吃饭外人还是不要插一脚了。那个最显眼的大高个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嗝,和我相熟的小野犬叶山朝我挥了挥勺子,那位闻名于女粉之间的玲央姐姐嫌弃地让他注意别把汤汁溅出来,眼角打量我的眼神像鹰似的锐利。

 

加快脚步从那敏锐的眼神中脱离出来,我背对他们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本以为前辈们是迫于赤司的能力不得不和谐相处,没想到原来一个个那么护短。

 

午餐过后我提了包从教室里溜出去。教学楼的顶楼最里间是美术部的空余画室,午休时间一般没有人。

 

我从包里把画拿出来,平整地铺在画板上。那上面画的是花瓶里插着的,一截高雅又矜持的红花楹。油画是我半途而废的爱好之一,本来只是昨晚睡不着随手画的,现在看看还需要完善些细节。今早出门时看见它在桌上放着,犹豫再三还是带来了。拈着画纸的边缘,我脑海里不断浮现着某个人的脸。

 

“你的笔掉了。”

 

“嗯?谢谢。”我弯腰捡起笔,忽然反应过来,抬头看见角落里坐着个灰发的男生,手里拿着口袋书。

 

……进来的时候有人在?

 

“我一直在。”对方不耐烦地解释,一刻也不愿意把视线从书上挪开。“天台今天锁了,到这来躲太阳。”

 

“没关系,我也不是美术部的。”

 

灰发的男生倒是很安静,只偶尔传来翻书的声音,也许是他过于融入环境,我差点忘记了他的存在。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从正午的头顶开始朝西斜。

 

“嚯……”

 

不知何时他站在我身后打量。我手一抖把笔挪开,往前靠了些想挡住画,灰发男生又没趣地走开。“颜色挺像的。”

 

“颜色……?”我扭头盯着画看,看了三秒后发现好像真的无意识靠拢了某个人的颜色。我一震,脸也开始朝那颜色靠拢。掩饰着脸颊的热意我只好转身盯着灰发男使劲看,越看越眼熟。

 

对方叹了口气,“前几天赤司让我送本小说过去给他,我远远见过你。”

 

是队友!我心里检讨着自己的没记性,嘴上还是问出了在意的点,“轻小说?”

 

“不可以?按他的说法,存在即合理。剧本应该有明显的感情线吧,他做了不少功课。

 

“之前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过去,输赢一场大家能和好了玩过家家,摔碎的碗碟也拼不回来。你要是在意他,多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我连忙摆手,“不是在意……!”

 

“那随你了。”他淡然的灰色瞳孔扫了我一眼,拉开门出去了。

 

面前触手可及的画有些黯淡起来,我隐约觉得灰发男讲的是赤司国中的事,和前两天的比赛结果似乎也有关系。

 

可是我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向赤司询问,他也只会做出不让人担心的回答。我有我想知道的理由,他也有他不想说的理由。

 

风吹起窗帘,把窗台剩余的纸吹落,画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地的画纸。我弯腰捡拾着那些笔迹或娴熟、或生硬的画作,外面的太阳挂在天上,映的地面白花花一片。不知为何酸楚的热流涌上来,竟有点睁不开眼。

 

多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啊……

 

也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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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演出当天。

 

我没想到还真能忙的四脚朝天,虽说话剧前还有几个歌舞节目,但我毕竟是头一回兼顾那么多事,连猫爪子都想借过来用。

 

学生会负责维持现场的秩序,还出了些人手来帮忙搬道具整理杂物。赤司也在现场,戴着袖标拿着对讲机,在后台和观众席之间走动。我盯着他消失在巨大的音箱后面,才回头叫吉野给隔间配音加两把椅子。

 

这时候外面传来吵闹声。

 

“观众席怎么了?”我立刻问。

 

对讲机闪过哗哗的噪音,然后频道切换到了外面的负责人。“坐错位置引起的小冲突。我去解决。”是赤司。

 

我从台边往外望了望,喧闹的方向靠左。“那边是外校的嘉宾,处理小心。不行就安排到备用区。”

 

“明白。”

 

赤司这样回答,我才想起外面的秩序已经全权交给对方负责,我还多嘴地交代个不停。这种场面他肯定已经应付无数次,比我周全妥当的方法多的是。太丢人了,下次绝对要管住嘴。

 

但这事也叫我回忆起,吉野向我提到赤司国中时劝不良部员退部的事情,而直到冬季之前,他也不断使用着那样的方法去解决问题。

 

“赤司同学,如果碰到不好应付的学生……不要来硬的,不要勉强。”

 

那头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在混杂着其他人报告进度的话语声中,安静地应了一声:“好。”

 

吉野看我放下对讲机,过来神秘地戳了戳我的肩膀。

 

“怎么了?”

 

“刚才……是公频。”

 

我脸噌地一下烫起来,扭头左右看场中戴着对讲机的工作人员,所幸没有人看我。我立马缩回探出红幕布的头,走回后台,跨过地上杂乱无章的电线。

 

当心看路,可别把贵重东西绊倒了。吉野跟在我身后打趣,他常常跟在我身后。最贵重的难道不是我吗。我反问,脸皮也就在他面前厚如城墙。吉野没回话,走了一会儿忽然从身后蹿到我身边,“你,当真不打算告诉赤司?”

 

我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我笑了笑说。

 

“告诉他什么?我告诉了他又能怎么样?”

 

把外界的喧闹隔离在外的黑暗里,好像有书页翻过的声音,我记忆里的部室大部分只剩下了黄昏时刻的颜色。那里有人会以清澈的声音念泰戈尔的诗句,带着宛如冬季里银丝挂枝头的微笑;鼻尖总有酸甜的橘子气味萦绕,闪光的粉笔灰在阳光里轻舞,映在那双水静流深的眼睛里;而那双眼睛接着往旁一横,口中吐出犀利的句子,声音像玉石落地……

 

不必告诉他,没什么可告诉的。这是我的答案。

 

赤司的背影有时候看起来会很远很远,就连那个最惊艳的微笑我也只是站在隔离带外看过。我不清楚这距离是不知不觉中拉开的,还是从一开始就存在。

 

“我看见过他在田径场跑步,他的速度很快,想追也追不上。我闭着眼睛拼命跑了几步,再看他好像更远了。我不知道什么能让他停下来,但我的名字一定不能。”

 

所以,这样就好。站在能看得见他的位置就足够了。

 

吉野伸手揉了揉我的头,这是他小时候就养成的坏习惯。

 

前台传来节奏感很强的开场音乐,炫丽的灯光不时从门缝晃进后台,观众的鼓掌声响了起来。

 

表演开幕了。

 

我和吉野于是分头行动。走到后台时,我眼尖看见赤司正站在阴影里,那个收着废弃摄影机器的大箱子旁边讲电话。悄悄靠过去,我听见他的声音,没有太长的句子,大多都是“是”“我知道了”之类的话。他垂着的眼睛总能看见睫毛,但与记忆中氤氲在光雾里他优雅又矜傲的微笑相反,他神色淡然,看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

 

等到他挂了电话,我走过去:“是家人?”

 

“是父亲,询问晚到家的事。”

 

“……被训斥了?”听说他家教很严,我便试探着问。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手指摩挲着手机的边缘,又把它揣进校服口袋里,望了望会场上方的灯光,后来我知道那是教学楼天台的方向。他问我记不记得两个月后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我们认识的天数,最后小心翼翼地:“国际警察日?”

 

他无语地揉了揉眉心,“毕业式。”

 

看吧,我就知道他不会记得今天是我们认识的两个月零三天纪念日——开玩笑。

 

我直觉他还想说什么,但他却又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里传来悠扬的小提琴与钢琴合奏。最近我忙碌得没空看日历,但时间的流逝却不会停止。

 

等到两个月之后,雪不再落,树抽枝发芽,樱花纷飞的季节——赤司轻轻地说,他尊敬的前辈就要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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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晚间的钟声响起,淹没在五光十色的热闹中。

 

我在会场外倒听的清楚,那回荡于夜空的空灵钟声与记忆中神社里的融为一体。

 

那是新年头一天,我拉开窗帘,早晨的光线洒进屋里。寒冷从来无法消减人们的兴致,迎着堆积的白雪反射的细碎阳光,我看见参拜的人陆陆续续地出门。

 

可是温热的被炉像温泉般让人泡着不想离开,我靠在桌边觉得全身的懒肉都在往下拽。父母看我一副谁也别想支走的模样,只好留我在家。

 

就在那时,我收到一条信息:

 

“新年快乐。一起去神社吗?”

 

我愣了一下,又看了看发件人,是赤司没看错。不是幻觉。

 

“去。”

 

“嗯。正好顺路,就半小时后在学校门口见。”

 

我合上手机,翻身从被炉出来,小跑进房间换衣服。樱粉色薄羽绒外套,配浅灰的纯棉围巾和矮跟短靴——我花了二十五分钟还是不满意,一看表赶路时间已经压缩到了原本的六分之一,只好就这样出门。

 

那天的神社人多,却也没到拥挤的地步,正适合新年热闹的氛围。虽然有点遗憾但不出我的意料,赤司是和他的队友们一起来。

 

那个黑皮肤的大高个子沿路吃过来,见什么买什么,吃完还不停打嗝,引得其他人嫌弃。小太郎仍旧是元气十足的模样,见到我还汇报了下话剧的练习状况。赤司称赞着实渕前辈兼具两性气质的穿搭,我忍不住轻轻笑出声。

 

“怎么了?”赤司转头问我。

 

“就是觉得你夸人很有趣。”我这一回想起来更好笑了,笑的不小心抽了好几口冷气。

 

参拜时排了好长的队,也因此碰上了吉野和他的女朋友。他们围着同一块围巾相互依偎着往外走,我说了句新年快乐,吉野惊讶我头一次这么客气。

 

“不去参拜吗?”

 

“不了,人太多。”

 

看着他们两个人暖和和走进雪地的场景,像是世界里只要有臂弯里这条温暖的手臂便好,我心里软绵绵的。他们是不需要许愿的人。

 

我排过长队终于走进屋檐下,扔出钱币,晃了晃绳子。赤司就在我身边做着同样的动作,我想象中的他也许会骄傲地不弯腰不低头,但此刻我们都双手合十,向面前的神明鞠躬,并许下郑重的愿望。

 

走下台阶,赤司观望着上面小太郎大力摇晃绳子的动作,随着铃铛的响声他露出比雪还浅的笑。

 

“许了什么愿?”

 

“没许。”他回答。

 

“那你还鞠躬投币……”

 

赤司回答说,没有人保证愿望会灵验,大家都是为了心安。他呼吸着神社清冷的空气,说:“为重要的人和事祝福的行为,值得尊敬。”

 

“喂——这边这边!”这是那头参拜好了的小太郎在叫我们。

 

来了。赤司应了一声,走过去和同伴们站在一起。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待在他们中间他笑的比平时多,也更开心。

 

我站在他们的外围,发自内心的感到庆幸,同时握紧了双手,再一次默念参拜时许下的愿望。

 

“幸田!”

 

吉野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回过头,会场外寒风彻骨,吉野脸上是不可察的担忧,焦急的话语在呼呼风声里也清晰可闻。“话剧出问题了。”

 

 

我赶回会场时,话剧部的人都围在后台。我远远看见人堆里那一头红发,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得快点,快一点过去才行。

 

相处这段时间我隐约察觉到了,每次困难出现赤司总能解决,改剧本也好,诠释台词也好,赤司以他的方式帮助着我一路走来,同时也得到了其他部员们的信任和依靠。

 

我不知道回应别人的期待是好是坏,但为了回应期待而强迫自己一定是错误的。但赤司却往往如此,又或者他已经习惯了被赋予期待,无论大小都会去实行。

 

但是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挤进人群,被围在里面的是不小心摔下台阶,膝关节脱臼的泽田。我来不及开口,人群中就有人喊道:“不如让赤司同学替他上去吧?”“哎,对啊!赤司记得所有人的台词,正合适。”“没错,可以麻烦你吗?”“拜托……赤司君。”“现在只有你能顶上了……”

 

——晚了一步。

 

赤司的身影在他们之中开始凸显出来,被所有人围着的他,看起来比空荡荡的时候还要孤独。

 

我那一刻才知道,赤司从来不是因为他自己多独特才显得鹤立鸡群,这是比不上他的我们所期望的景象。向他提出的每一个请求,汇聚起来凝成一股,可能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我从没见过他的红色如此黯淡。他曾经在夕阳里念过诗句,洗朱色的日光笼罩着他温柔的脸。他说过“正好,你来的很及时”,他说“别怪我不给你建议”,说我想要的只有自己清楚。部室的柜子里现在还放着他整理好的清单,我甚至能看见他垂着脸专心致志地对照清单的模样。

 

但是还没完。赤司曾经拒绝过我的邀请,他说他不擅长演戏。没错,所以现在他也可以以此拒绝他们,没有人会强迫谁。

 

然而,这一次他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困扰的神情对翘首以待的众人说,“好。”

 

部员们欢呼起来。

 

“你可以不去!”我忍不住叫道。气终于喘匀了,我直起腰走过去,人群安静下来,纷纷奇怪地窃窃私语。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事情不只有这一种解决方法。以前发生了什么我阻止不了,但至少今天我要阻止这种奇怪的期待,就算要以一己之力挡住如此巨大的情感。

 

“你不记得了吗?我上次的邀请你已经拒绝了。你可以不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他看向我,眼睛里升起点点星光,但很快又恢复成夜里沉静的湖水。

 

“谢谢你,幸田。但是我得去。”

 

大家纷纷为赤司的话感动,还有人带头鼓掌。在掌声里,这句话轻如羽毛,落在我耳边,心里绽出一丝裂痕。

 

“没有选择了——”

 

吉野拉住我的衣服示意我别说下去,我也知道作为负责人言行不该如此,可越是沉默我越是感到难过。我头一次感到肩头如此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直到赤司换上男主角的戏服,长剑挂在腰间朝舞台走过去,灯光渐渐从他的发梢开始点亮他的脸,沐浴他的全身——我才恍然间记起,这是我很久之前幻想过的场景。我想象过说服他成为我的男主角后,翻过雪山、跳进海底去拯救他的公主时,王子一般的模样。

 

一语成谶。这都是注定好了的,只是这一次那双无形的手放在了我的背后。

 

大家有错吗?

 

他们只是想解决问题,而眼前正好出现了标准答案。就算是再不愿思考的人,也只是随着多数人的呼声附和的可怜人而已。

 

我能阻止他吗?

 

不能。只有赤司记住了所有人的台词,了解我所写出的剧本,了解主角。也只有他能让话剧部的同伴们深感信任,把几个月的努力成果交到手中。

 

那我能做什么呢?

 

灰发男说过要我站在他能看见的地方,这太过于高看我了。当赤司习惯了承担他人交付于他的信任、期望,种种细微的情感堆积起来总有一天会将他压垮,国中时代的崩溃就是证明。因此能站在他身边的,必须是同他那样耀眼优秀的人,同样强大,美丽,不会将自身寄托于彼此的人。

 

我能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地远离。

 

音乐响起,主人公开始念白。背景是纷纷扬扬的大雪,使我无端想起新年参拜的那天,也是目及之处都是雪白的。一阵苦涩涌上喉咙。

 

——希望这时光,永远地持续下去。

 

我将手掌紧紧握在一起,许愿似的虔诚,努力睁大眼睛看他如何演绎我写下的剧本。因为今天过后,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在部室里吃着橘子、争论谁对谁错。就像赤司说他尊敬的前辈还有两个月就要离开,流露落寞,却也只能顺其自然。

 

因为我们都清楚,时间不可能永远停止在现在。

 

+++++

 

“后来我与他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高三忙碌于升学,基本的联系也没有了。我之后想了很多,相处这么长时间,我除了看着他什么也没做。没能改变他,也改变不了自己……我究竟在干些什么、出现在那个时间有什么意义——之类的话也想过很多次。”

 

“谢谢你……”女生握着她手里的笔,肩膀开始颤动。她摘下太阳帽,露出一头粉色的柔顺长发,眼睛波光闪闪。“那个时候谢谢你陪在赤司君身边!就算只是看着他也足够了,因为这是我们都没能做到的事。请相信我,这是有意义的。”

 

我听这话语里的内容似乎不太对头,问了问,才得知她是赤司国中时期的朋友。

 

“不过,你没能和他走到最后真是可惜。”

 

我摆了摆手。“没有这回事,一厢情愿啦。支持他走过那段路的并不非要是爱情,更不会是我。”

 

其实过去的事被如此鲜明的强调出来,我会怕一不小心又陷入回忆,回忆起那个总是奔跑在前方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停下的,悲伤的背影。但我又想要回忆起来,无论是黄昏里的微笑,被百叶窗切割的细碎阳光里某人念的台词,书页翻动哗啦啦的声音……那都无疑是我青春中最鲜明的一笔赤红色,如同那幅红花楹的画至今也还挂在洛山高中的美术室里。伴着阳光,水粉的味道,和不知道何时会跑来躲太阳的逃课生。

 

我把它取名为《漫长的告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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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冲回宿舍打开电脑还是没赶上12:07 (躺平)

感谢大家能看完这篇平平无奇的故事,第一人称实在非常难搞。原本想通过文章表达美好的青春里也有现实的无奈和压力,但好像不太成功orz因为想要描写冬季杯输了之后的小队长,所以这里我特意把他塑造的稍微柔和了一些,也没有那么果断自主。毕竟坚持了那么久的信条被人否定,我想没有人会这么快就接受。每个人都需要一些和自己对话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会显得容易动摇,又或者更加顽固,而女主角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遇到了赤司。

如大家所见,这篇文里的女主角可能并不是那么讨人喜欢。她不够主动,没有太多的勇气,在单恋中也只会观望。不过我认为这时的小队长正需要这样的人,不了解他的过去但也不去过问太多,只是“不作为”,站在小队长看得见的位置,让他知道有人站在他身边就可以了。

其实这篇文章应该定位为无cp还是bg我是拿不准的,因为仅仅是单恋无果的故事,只是觉得如果定位成无cp那女主角也太可怜了(。)

 

最后祝莲衣生日快乐。认识你真是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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